羊斌
这两天闲来看日本作家柏井寿写的《鸭川食堂》,一个个小故事,轻而浅,有点像日料,小碟子精致又可爱,拢共不过两口,用来消夏很不错。而且读完以后,还觉得有些回味,我就想来写点儿字。
听书名,就知道是与美食有关的故事。但不是深夜食堂那种,酷酷的大叔坐在酷酷的店堂里,面对各式各样的人,做出各式各样的美食,衍生出各式各样的千奇百怪的故事。
不是,这个鸭川食堂,是个美食侦探的故事。
但又不是我们以为的那种,到处去打探哪里有美食的这种侦探。这是一个连店招也故意抹去,完全不打算引人注意的食堂,店里只有父女两个,既做美食,也是侦探。他们在一个叫《料理春秋》的杂志上,做了一个语焉不详的广告——“为你寻找食物”,只这一句话,连电话地址也不肯留一个,是只接待追根究底的有缘人的意思。
还是有一个个的人找来,要寻找记忆里的味道,比如,五岁的时候和祖父一起旅行时吃了一次的意大利面,读书的时候贫穷的父亲每天做的海苔便当,五十多年前被求婚吓得落荒而逃时吃的炖牛肉,还有,再婚之前想要再尝一尝已经去世的妻子做过的乌冬面……
找美食的过程全部都省略了,什么打听呀曲折呀失落呀惊喜呀都略过去不讲,反正最多两周,从刑警岗位上退休下来的父亲,一定能完美运用自己了不起的推理能力,在客人回忆的点点滴滴之中寻找蛛丝马迹,再仰赖自己的高超厨艺,完全重现当年的那种独特口味。每一道重现的美食,都能令昔日重现,客人眼中泪光闪闪。
我觉得简直是不可思议。
看了几篇,不禁闭上眼睛暗想,有什么味道是我一直想要寻找的吗?
大概还是外婆做的“淆米粉”吧。根本不知道怎么写那个动词,反正外婆就是这么读来着。我连复述“淆米粉”的口味也很难,只知道是用糯米粉做成的糊糊,很香很甜很好吃,应该就是当年农村孩子断奶后的一种辅食。可是我记得外婆常弄,挺大了也能吃到,特别特别好吃。也许是带过我以后,外婆还带了我的弟弟,我的表妹,弟妹们吃米粉的时候,我也能分到一点。
雪白的一碗,凝脂一般。小勺沿着碗边一转,往我们嘴边一递,立刻就接住了,边吃边咂嘴。有时候也会不用勺,手指头在碗沿一掠,再往我们嘴边一抹,就送进去了。天冷的话,仿佛能看到自己穿着又厚又长的花棉袄,站在立桶里像小鸟一样张着嘴。我们一脸憨笑,嘴边脸上,全是糊糊。
我能描述的只有这么一点儿,怪不得呢,小说里面那些来寻找几十年前味道的人,一个个也都结结巴巴,说不清楚,但是却心心念念,总在回响。
外婆还在的时候,我曾经请她再做一次。可是怎么说呢,再一次做出来的,也已经不是我心目中的味道了,我怀着失落的心情,把一碗“淆米粉”吃光。
所以我总觉得,存在记忆里的那种味道,可能是美化了,甚至是神化了的味道。鸭川食堂的店主,真有点金之手么?真能百分百还原从前的味道么?不可能,不可思议。
就像我现在去镇江,真的再也吃不到从前那种味道的锅盖面了。再怎么老字号,再怎么百年传统,我觉得都不是我心目中记忆里的味道了。小时候的桑葚,小时候的番茄,爸爸出差带回来的糖果,妈妈每天开水冲的生鸡蛋,统统已经消失不见了。
即使已接近于童话,我还是喜欢这一个个小故事。无处不在的精致,点到为止的交谈,设身处地的体会,还有那因回忆勾起的怅然与释然啊,那么温柔。我多么喜欢这书里的温柔啊,想到东野圭吾的《解忧杂货店》,故事更复杂更精巧,给我的就是一样的温柔啊。
店主那么轻描淡写地说,算不上什么好手艺啦,只要买到好食材,再随意调味就可以了,不用费什么力气。
像我这么糙的人啊,这些日子在厨房里简简单单弄出几个菜来就已经满头大汗的人啊,只好重重地叹一口气了,再轻轻地叹一口气。
也不禁想要温柔起来了。